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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8章 各有所思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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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德略一猶豫道:“前年韃子險些攻進大同,代王跑到京裏向父皇哭告時,見過朕一面,若見了他……”

他忽地眉毛一揚,笑道:“去就去,我是侍衛,見不到他的,要是整日悶在這兒那和在京裏還有什麽區別?”

兩人正說笑著,忽有一個侍衛進來稟報道:“稟大人,巡撫胡大人回城了,正進府來。”

這侍衛也知道正德身份,只是楊淩早已吩咐下去,所有人見了正德不得稍露異樣,免得引起有心人警覺,是以他也不敢見過皇上,只是向他瞧了一眼。

楊淩一楞,胡巡撫回來了?雖說他的品秩比自己高,可是自己畢竟頂著欽差的名頭,而且論實權遠非他所能及,怎麽也不待通報一聲?這可未免失禮了。

楊淩正要去書房會見胡瓚,陡聽外邊厲聲大喝:“欽差駐地,不得硬闖!”

隨即另一個聲音也厲聲大喝:“瞎了你的狗眼,我是大同巡撫胡瓚,本地除了代王殿下,便以我胡某為尊,什麽地方闖不得?”

喝!這位巡撫未免太囂張了吧?楊淩不知胡瓚為官如何,但是聽了這番話,第一印象就是這位巡撫未免太過跋扈。

楊淩向正德看了一眼,推門而出道:“放他過來!胡巡撫,本官品秩雖低於你,卻是奉旨欽差,這欽差行轅所在,也是你硬闖的麽?”

他一邊說著一邊閃目望去,只見大內侍衛們攔住一個文官,這時正左右分開,那官兒斯斯文文,白凈面皮,看模樣不到五旬,倒不像個飛揚跋扈的官員,怒氣便消了幾分。

不料那位胡巡撫見了他,臉上怒容更盛,他雙拳緊握,騰騰騰地大步行來,竟然不待主人帶路,昂然直入房去。

楊淩莫名其妙,不知自己哪兒得罪了他,他耐著性子擺擺手,示意侍衛們退下,返身跟著胡瓚進了房間,房中只有正德和張永兩人,正德雖仍是一身校尉衣衫,卻站在前面。

胡瓚考中進士、後來升任戶部左侍郎,再外放大同任巡撫,均是弘治朝的事,新帝登基後他還沒有見天子,胡瓚仔細打量正德一番,猶豫著不敢隨便拜見,見楊淩閃身跟了進來,立即喝問:“聖駕何在?”

楊淩臉色一變,驚問道:“胡大人,你說什麽?”

胡瓚冷笑,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道:“楊將軍,你將三位大學士阻在居庸關內,他們進不得關,但軍驛快遞卻比你們的行程快上數倍,你好大的膽子,竟敢將皇上帶至如此險地,我來問你,聖駕何在?”

胡瓚好似吃了嗆藥一般,紅著兩只眼睛瞪著楊淩,正德見狀輕咳一聲,道:“朕在這裏,胡愛卿不必質問楊卿,是朕要出京,楊卿不過是奉旨行事罷了。”

胡瓚回頭,見那身著蟒龍袍的太監站在那校尉身後,向他微微頷首,忙搶前一步道:“微臣大同巡撫胡瓚,叩見皇上。”

正德笑道:“愛卿平身,朕微服出京,知者甚少,你不要聲張出去。朕知道,三大學士苦口婆心,也是為朕安全擔憂,但朕此來大同,是有極重要的國事,此事原也沒打算瞞著你和楊一清,只是想過些日子再說罷了。”

胡瓚起身,正色道:“無論何等大事,應由臣下替皇上分擔,豈有天子親涉險地之理?大同正在兵荒馬亂之中,不宜久留。臣請皇上立刻回駕。”

正德樂了,這位巡撫倒有趣,滿朝文武就算劉健、謝遷在時,三大學士也不敢如此直言不諱地向皇帝下命令,敢情他不只對楊淩這位欽差說話沖,對著皇帝還是一樣的語氣。

正德滿不在乎地在椅上坐了,翹起二郎腿道:“朕說過了,此來是有極重要的國事,事情未辦妥前,朕不想回京,胡愛卿如果欲知詳情,可向楊卿問起,不然就請回吧。”

胡瓚臉膛漲得通紅,鬥雞似的瞪著正德道:“主憂臣勞、主辱臣死,坐視皇上陷於險地,臣萬死莫贖其罪,皇上不回京,臣就死在皇上面前!”

正德愕然,半晌才失笑道:“這……這算什麽道理?你這不是以死來要脅朕麽?朕不回京,朕也不允你死,你下去吧。”

胡瓚大聲道:“臣今日來,務必要勸得皇上回京,皇上不走,便是臣的失職,唯有一死而已。”說著便探手入懷,正德大驚,喝道:“你帶刀見駕?”

楊淩也飛身攔在正德前面,倏地按住了佩刀,胡瓚道:“未經許可帶刀見駕,是為逆反大罪,臣決不敢,古人懷忠力諫,觸柱而死……”

胡瓚一邊說,一邊游目四顧,沒看見房中有柱子,便道:“君子愛君不愛其身,死法多得很,臣早有準備。”

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紙包,抖開其中的藥末便往嘴裏吞。楊淩大驚,還未及沖過去,正德反應更快,已經一步躍起,從楊淩身邊沖過,一把抓住胡瓚的手腕將紙包奪了下來。

那藥末撒了正德一手,張永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毒藥,沾上皮膚是否有害,唬得他大呼小叫起來,當下沖進幾名侍衛將胡瓚制住,張永叫人急忙打進水來,先用幹毛巾拭凈了正德的手,又就盆洗了幾遍。

楊淩蹙眉道:“巡撫大人,皇上親自巡邊,是為了江山社稷,這件大事,非皇上不可施行,你怎麽動不動就玩死諫的把戲?”

胡瓚怒道:“萬乘之尊,豈可輕蹈險地?‘土木之變’前車之鑒,你要害了大明、害得自己滿門抄斬麽?”

楊淩也不禁大怒,凜然說道:“口口聲聲盡是昔年、往日,為什麽你不說得更遠一點?怎麽不說洪武皇帝血染征袍打下萬裏江山?怎麽不說永樂皇帝五征塞北,戎馬一生的戰績?古往今來,凡遇外辱內患,哪個有為的天子只重文治而不重武功?”

楊淩慷慨激昂,朗聲說道:“為人臣子者忠君是心,輔君是責,你有了一顆忠君之心,還應盡輔君之責,你是要把當今皇上輔佐成文治武功、英明神威的一代帝君,還是要把當今皇上好生地保護在紫禁城中,要少年天子不出宮門一步,不懂人情世故,做一個朝廷名義上的象征、萬民膜拜的木偶?”

楊淩這番話竟然把胡瓚給震住了,一時啞口無言。

楊淩籲了口氣道:“巡撫大人既然知道皇上在這裏,還是協助本官做好大同的防務,皇上在這裏便安如泰山了。皇上來此,是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要辦,胡巡撫現在可願聽本官敘述詳情麽?”

胡瓚默然半晌,才一拱手,氣哼哼地道:“願聞其詳!”但那語氣已不再強硬。

楊淩微微一笑,對正德躬身道:“皇上歇著,臣先退下與胡大人商議一番。”

正德聽了忙擺手道:“你們去,你們去。”

看著二人退出門去,正德才一屁股坐回椅上,如釋重負地對張永道:“這個姓胡的太嚇人了,沒什麽事可千萬莫叫朕再看到他。”

楊淩與胡瓚在房中直講了大半個時辰,胡瓚才了解皇帝此來的目的,他雖是文官,久在大同也熟稔軍事,自然知道如果能將朵顏三衛拉過來,不只此消彼長減少長城外的威脅,從長遠來講,更是極有益處。

如果真的能改變以往小打小鬧的互市,和朵顏三衛大作茶馬交易,將河套地區變成大明的良馬供應之地,才能徹底改變大明軍善守不善攻的戰略局面。

不過一想到皇帝親臨險地,胡瓚就心驚肉跳,他遲疑道:“大同城高墻厚,城外有楊總制的數萬大軍,以本官想來,倒不虞會被韃靼侵入,但近來韃子糧草短缺,常常派出小股人馬從我大軍空隙間迂回穿插至後方劫掠糧草,而且一沾即走,甚是叫人頭疼,平素無事,萬萬不可讓皇上離開驛館。”

楊淩道:“這個我自然省得,萬萬不會讓皇上輕涉險地。”

胡瓚又道:“代王殿下執掌大同,皇帝在此幹系甚大,是否通知代王?”

昔年朱元璋分封諸子,第十三子朱桂就藩大同,是邊塞九王之一。山西有三王,晉王駐太原,代王駐大同,沈王駐璐安。

同中原諸王不同的是,他們是有權過問地方軍政的,所謂上馬管軍、下馬管臣,代皇帝行使禦邊職權。

所以別看這裏有三邊總制,有軍政最高首腦的巡撫大人,但是大同真正的最高統治者和指揮者卻是代王,同時代王和沈王受晉王節制。

楊淩略一猶豫道:“此事暫且不要告訴代王的好,代王聽聞,必然也惶恐不安,代王府人多眼雜,萬一在朵顏三衛派人前來議盟之前走漏了消息,伯顏猛可必然要予以阻撓。”

胡瓚想了想,頓足道:“好,那本官這就告辭了。”

胡瓚緊蹙著眉頭,憂心忡忡地告辭離去,連巡撫衙門也沒回,就沖上城頭加派人手安排城防去了。

……

大同韓氏皮貨商,這是剛剛成立不久的一家皮貨行,才不過半年的工夫,就已成為大同為數不多的大皮貨商。

自與韃靼斷絕馬市交易以來,南北特產全靠民間挾帶運輸,近於半走私、半合法的地步,這樣的貨量顯然難以供應各地客商的大量需求。

而韓林卻能有求必應,無論要什麽檔次的皮貨,要多少件,韓氏皮貨行都毫不猶豫,再加上店東韓林為人豪爽、買賣公道,大有江湖人的四海作風,所以生意越做越大,南方皮貨商人北上做買賣,大都挑中與韓家交易。

韓氏皮貨商在大同最繁華的東大街上,距代王府不遠,商行左側是一家車馬行,右邊是極豪華的“狀元樓”客棧,兼營酒樓生意。

由於戰事和大雪通常都發生在冬季,所以此地皮貨行的規矩,一到了冬天就陷於歇業狀態,韓家雖仍有少量客人上門,傭工大部分也都回家貓冬去了,大院裏冷冷清清門可羅雀。

一個穿著老羊皮襖、蹬著加了防滑條狀皮子的快靴的矮個子男人蹬蹬蹬地上了樓,推開門兒一把摘下可掩住口鼻的羊皮暖帽,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圓臉,這是個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的少年。

他先提起桌上的大茶壺咕咚咚一通灌,然後抹了抹嘴巴興沖沖地道:“爹,我看到姐夫了,他現在已經住進了驛館。”

炭火爐上一口陶罐,裏邊加了佐料的鮮嫩的羊肉咕嚕嚕地翻滾著,肉香四溢,桌上還擺著幹荷葉、核桃仁等下酒小菜。

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健壯、五官粗獷的大漢放下橙褐色的酒葫蘆,瞪眼道:“小兔崽子,我還用得著你說?咱們在這紮根,是不能叫人知道和你姐夫的關系的,你沒漏了餡吧?”

小家夥自然就是韓滿倉,他嘿嘿一笑,得意地道:“哪兒能呢爹,我看到姐夫了,跟著他的軍隊走了一路,他可沒看到我。爹,你說姐夫什麽時候能來看咱們?我還真想他了,更想姐姐,嘻嘻,姐姐快要生小寶寶了,我要當舅舅了,想起來就開心。”

韓林罵著兒子,可是眉眼綻開,顯然也高興得很,他唔了一聲道:“你姐夫派來的那位伍漢超伍公子前天才出的城,外邊正在打仗,他挑著小道兒走,雖說有我派去的人帶路,恐怕這時也還沒到地頭兒呢,你姐夫得在這兒住些日子呢。”

他微微豎起大指說:“淩兒陪著這位呢,那是天大的事情,怕不會馬上來見咱們,你莫急,叫夥計們豎直了耳朵,註意城裏三教九流的所有動靜,莫壞了你姐夫的大事。”

韓滿倉失望地一屁股坐在長條凳上,抓過老爹的酒葫蘆抿了一小口酒,然後趕緊拿起筷子從罐裏挾起塊羊肉來,略吹了吹便塞進了嘴裏,然後說道:“嗯,這事兒爹倒不必太擔心,城裏但有出入的陌生人,沒一個瞞得過我那些夥伴的眼睛,誰會對些滿城亂跑的小孩子起戒心呢?”

“對了!”韓滿倉往桌上一趴,踢踏著腳道:“住在狀元樓的那幾個商人查明白了麽?這時節跑來做買賣的可不多見,偏偏他們掌櫃的還落在後邊,在這兒一住七八天了,真是奇怪。”

韓林搖頭道:“還沒查出什麽,或許是新入行的商人,不懂這邊的時令和行情吧。那位主婦和幾個仆人整日窩在客棧裏,不像有什麽用心的人。

兵荒馬亂的,帶著銀子和大宗皮貨走南闖北的,仆人們懂得武藝尋常得很,而且察驗他們的路引官籍,也都毫無疑處,為了以防萬一,我仍叫客棧的夥計註意著呢。”

“狀元樓”是大同最大的客棧,已經有百餘年的歷史,第一代代王朱桂的王妃是名將徐達的次女,這女子頗有乃父之風,相貌雖然普通,卻有一身好武藝,嫁來代王府時她帶的一個姓宋的隨身丫頭也精通武藝,後來離開王府嫁了人,在這裏開了這家狀元樓。

有代王府這層關系,酒樓越開越大,漸漸發展成酒樓、客棧、賭館、妓院於一體的銷金窟,這狀元樓占地甚大,雖說開著這許多生意,卻各自別門別院,就是客棧也分高中低檔三幢樓,所以三教九流都願意住進這裏來,龍蛇混雜,是最易打聽到消息的地方。

雖說大同是戰亂之地,可是這種地方卻最易發財,經過百餘年,這家酒樓的後人賺得缽滿盆滿,前年韃子險些攻進城來,把店主嚇得夠嗆,不願再住在這兒,可是能拿出大手筆盤下這狀元樓的人實在太少,所以一直拖了下來,內廠勢力開辟到這裏時,就暗中把它盤了下來,對外仍聲稱是宋家的買賣,暗中卻是韓林掌管。

及第樓是狀元樓中的中檔客棧,倒符合那位皮貨商人的身份。這一家只有夫人和幾位夥計來住,租了二樓拐角處連片的三間客房,中間一幢是夫人住,兩邊兩幢是家仆住。

這位夫人走路風風火火,行事說話和男人相似,極是粗魯,雖說身段兒蠻動人的,可那張臉雀斑麻子交相輝映,偏偏這位夫人還喜歡濃妝艷抹,畫了一雙妖佻的細眉,鼻子下邊卻是一張血盆大口,就連店裏見多識廣的傭人都不愛看。

他們趕到這裏時,聲稱掌櫃的因事耽擱了,夫人做不得主,就在這兒候著掌櫃的到來,這都七八天了,剛剛那位皮貨商掌櫃才帶了一位管賬先生、六個夥計趕到客棧,夥計早已得了韓林吩咐,一邊使人悄悄去通知韓林,一邊端了盆水送上樓來。

房內,楊虎一把摟住愛妻,好半晌才放開,激動地道:“可擔心死我了,那晚想不到會中了楊淩那狗官的埋伏,就連藏馬之地也早有伏兵,我便知道不妙,恐怕你我的底細他早就查得明明白白了,京中大宅必然也有伏兵,所以帶著幾個受傷的兄弟只好遠遠逃去。

回頭我派人進京打聽你的消息,卻聽說你抓住了楊淩,以他為人質逃出了城,我這才放了心,你不回老寨躲躲風頭,還整成這副鬼樣子跑到大同來做什麽?捎信的兄弟也沒說清楚。”

崔鶯兒初見丈夫也十分激動,這時情緒緩和下來,想起就是丈夫利欲熏心,不聽自己規勸,卻在劉老道的蠱惑下殺上高老莊,白白害得他損失了兩百名親信,不禁恨恨地瞪他一眼,臉色也冷了下來。

她轉眼瞧見一旁那位扮作家仆的老仆正笑瞇瞇地看著她,忙上前輕聲道:“五叔。”

楊虎口中的老寨是崔家的山頭,崔鶯兒的老父和一票老兄弟昔年縱橫綠林,是北方綠林道上極顯赫的人物,臨到老來不想再在道上混跡,又只有一個女兒,便要手下控制的十幾座山寨自立門戶,自己和一班老兄弟退居密林中的盤龍嶺,靠著年輕時積攢下的家當和在山裏種些藥材、糧食頤養天年。

崔鶯兒口中的五叔,就是崔家老寨的人,和崔老大是拜把子兄弟,精通鷹爪功夫,他是看著崔鶯兒從小長大的,對她如同血緣親人一般。

他拍拍崔鶯兒肩膀,笑道:“別傷心,五叔都聽說啦,你能在京師搞出那麽大陣仗,了不起,山寨的一幫叔叔伯伯們聽了,都覺得臉上增光呢。”

楊虎被崔鶯兒訕慣了,也不覺生氣,仍自急不可耐地說道:“娘子,你既逃出京來,怎麽不順手殺了那個楊淩,反而讓他好端端地回去了,我聽說後實在不明白,和官兵講什麽道義?”

崔鶯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不答他的話,卻反問道:“我叫你來大同,你把五叔找來幹嗎?崔家山寨的人已退出江湖,老不以筋骨為能,五叔年紀大了,你還要叫他跟著奔波?”

楊虎一窒,五叔忙笑著打圓場道:“看你們兩個,見面就拌嘴!這事可不怪楊虎,你們在京師這麽一鬧,官兵在霸州一帶發了狠,許多山寨被連根拔了,若不是咱們老寨在林子深處,也難免要受波及。

虎子一下子損失了兩百個最得力的幫手,還要拔寨遷徙,處處用人,聽你傳訊叫他急來大同,他可抽不出得力的幫手了。崔老大心疼姑爺,又擔心你出什麽事,我就自告奮勇地跟著……”

他說到這兒,忽地一個健步竄到門口,霍地拉開門,門外剛剛躡手躡腳走到門口的夥計嚇了一跳,一盆子水差點兒被灑到地上,他忙賠笑道:“喝,老爺子這一開門,倒把小的嚇了一跳,掌櫃的到了,一路風塵,小的送盆水來。”

裏邊一個女人聲音尖厲地道:“少打馬虎眼,說是只晚三天,怎麽七八天了才來?說,讓哪個狐貍精把你給迷住了?還有你,別幫著他打馬虎眼,要是老娘知道你瞞著我,回頭打斷你的狗腿!”

店夥計順勢往裏邊看了一眼,只見那個穿著粗俗的紅緞子棉襖的婦人,一手拎著那昂藏七尺的大漢耳朵,一手指著面前一個唯唯諾諾滿臉賠笑的夥計,一張血盆大口正憤憤然地責罵著。

扮成管賬先生的五叔幹咳兩聲,向店夥計遞個眼色,說到:“用水時自會叫你,先下去吧,老爺和夫人正在商量生意。”

店夥計忍住笑,連忙答應一聲,端著水匆匆退了下去。五叔待他過了拐角,才將房門掩上,側耳又聽了片刻,才向楊虎和紅娘子打個手勢,低聲道:“店裏人多眼雜,走,到裏屋說去,你們兩個守在外邊。”

胡大錘和黑鷂子點點頭,機警地站在門側,楊虎、崔鶯兒和五叔等幾個人都避進了內室,紅娘子將劉老道、翠兒是彌勒教的人,支使楊虎進京謀刺皇帝,以及聽說皇帝要來大同巡視,為恐打草驚蛇,又出賣自己的事情敘述了一遍。

這兩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,楊虎目瞪口呆,怔了半晌才勃然而起,牙齒咬得格格響,痛心疾首地道:“彌勒教!彌勒教!這群天殺的,我竟然被他們利用了,我那兩百個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!”

他重重一拳擂在房柱上,臉色鐵青,頰肉突突直跳。

從山寨剛剛趕來的幾位兄弟這才知道詳情,也都恨得牙根緊咬,房中一時靜默下來,過了半晌,一個兄弟忽然變色道:“劉先……劉老道是彌勒教的人?狗日的!那……那他說虎哥是紫微轉世,有帝王之相的話也是假的了?”

旁邊幾人聽了齊齊變色,彼此面面相覷,楊虎心中一驚,這才想到問題的嚴重性,那無心說出這個要害的人叫馮福至,也是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的好兄弟,一見眾人表情不禁訕訕地說不出話來。

楊虎有些惱火,卻又不便發作,還是五叔人老成精,忙說道:“江山都是人打出來的,誰聽說過命中註定做皇帝,不用自己去拼就能坐天下的?那除非是現在皇帝的太子了。

宋太祖、朱洪武,都是和一幫好兄弟肩並肩打下萬裏江山,什麽早有帝王之相,還不是成了事才有人穿鑿附會的?咱們幹的是強盜馬賊買賣,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,誰也不是孬種,拼一拼未必就打不下江山來。

好了,咱們還是好好商議一下吧,鶯兒剛剛說過了,彌勒教也想著造反呢,正是亂世出英雄,就看誰能拼誰能打。今兒楊淩不是率軍進了城嗎?照鶯兒的話,那正德皇帝肯定也在軍中,咱們還是想想怎麽替死去的兄弟報仇,想想怎麽幹掉正德吧。”

楊虎心中暗暗感激,忙接過話頭道:“五叔說的是,看來彌勒教應該也跟著來了,咱們應該多註意楊淩的動向,彌勒教會驅狼鬥虎,咱們綠林道上的好漢難道就不懂這個?皇帝難得出京,亂中取利,找個機會殺了他!”

紅娘子道:“我不同意。一路來到大同,路上災民不斷,這幾天我細細想過,彌勒教在暗處,我們在明處,官兵正在圍剿山寨,如果皇帝在這兒出了事,這筆賬勢必又要算到我們頭上,到那時就是窮舉國之兵對付我們,斬草除根都是輕的。”

她瞟了神色各異的眾人一眼,說道:“而且……韃子正在關外大戰,我們起事是為了替天行道,若是這時皇帝死了,韃子趁亂進關怎麽辦?咱們霸州百姓首先遭殃。再說……”

她的眸子朦朧起來,半晌才悵然道:“咱們真能打下天下麽?如果打的下,咱們會治理天下麽?咱們原來說吃大戶、不納稅、不逼百姓養馬,那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,站著說話不腰疼,真做了天下,不這麽幹能行麽?”

眾人都驚訝地看著她,不解她何以說出這種論調,楊虎已憤憤不平地搶白道:“照你這麽說,我的兩百個兄弟就白死了?這個仇就不報了?”

紅娘子咬了咬唇,輕聲道:“咱去殺人家,難道叫人家伸長了脖子等著咱砍?咱們覺得殺富濟貧是替天行道,官府抓賊何嘗不是理直氣壯?更何況他是為了自保。

冤有頭、債有主,不是劉老道胡說什麽天相生變,帝星將滅,咱們也不會帶了人上京,我恨!恨只恨給彌勒教拿去當槍使,彌勒教隱在暗處,總舵在哪我們不知道,教主在哪我們不知道,要報仇都無從談起。”

她眸中星芒一閃,恨道:“咱們這幾個人,能在千軍萬馬中殺了皇帝嗎?況且彌勒教也要殺皇帝,他們樹大根深,必定早有準備,皇帝一死,他們必定有周詳的計劃謀奪天下。

我們的勢力被官府傷損太大,很難和他們爭雄,如果我們殺了皇帝豈不是為他人做嫁妝?彌勒教和我們有血海深仇,他們想做什麽,我就偏不讓他成功,我是要等著彌勒教動手,跟在暗處做些手腳,把這件事坐實了是彌勒教幹的,把這把火引到彌勒教頭上。”

楊虎又氣又惱,在他心中可不覺得那群走街串巷裝神弄鬼、蠱惑鄉民的妖道有什麽了不起,霸州馬賊過處,連衛所官兵都聞風喪膽,何況是一群只會掄鋤頭的百姓,靠他們能得天下?

在他心中始終認為如今的朝廷才是他成就大事的最大障礙,殺了皇帝,大明朝群龍無首,各地有野心的藩王必定你爭我奪,就算彌勒教也趁機起事,他仍覺得那樣勝算更大。

如今聽妻子當著自己的心腹說出這麽洩氣的話,居然還想保皇帝、借官兵的力量對付彌勒教,真是小肚雞腸。女人若是恨上一個人,怎麽如此不可理喻?

楊虎忍不住怒道:“女人見識,被他們利用了又如何?就算沒有他們,我們早晚一樣要對付朝廷,如今有他們打正德的主意,我們正好渾水摸魚,這機會千載難逢,怎可錯過?”

紅娘子起身怒道:“女人見識怎麽了?你有見識又怎麽會被人利用?你讀過幾本書?我覺得咱們原本的打算確實太過淺薄,打打殺殺的咱們還在行,這些大道理我不懂,難道你就懂了?”

楊虎也火了,又氣又笑道:“這叫什麽話?怎麽突然又扯到讀書上去了?難道你的這番大道理是教書先生告訴你的不成?”

“我……”紅娘子噎了一下,恨恨地一跺腳道:“我旁的不知道,就知道彌勒教是我們的仇人,他們想殺皇帝,我想利用皇帝殺他們。我就知道你若趁機動了手,山寨的兄弟,還有他們的父母妻兒,全都要跟著你無處藏身,反倒讓彌勒教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,我咽不下這口氣。”

五叔見二人又要爭吵起來,連忙道:“楊淩今日剛到大同,一時半晌不會離去,我們無論是否動手,都不急在今日,待我們探清他們的根底再作打算不遲,你們夫妻死裏逃生,剛剛見面,不要再傷了感情。”

他說完對楊虎一努嘴道:“一路趕來還沒顧上吃頓飽飯,走,咱們爺們趕快洗漱一下先去吃點東西,喝上兩杯。”

紅娘子重重地哼了一聲,腰肢一扭,一屁股坐到床上,負氣地別過頭去不說話。

楊虎被五叔拉了出來,其他幾位兄弟見勢不妙,連忙也跟了出來。馮福至悄聲對旁邊一個兄弟道:“我覺得大嫂說的有道理呀,再說……山門被搗了,有些山寨已經對大哥的天命所歸有所懷疑,要是劉老道是彌勒……”

“噓……”另一個人看出楊虎夫妻都壓著一肚子火,忙拉了拉他衣襟,馮福至忙閉了嘴。不過楊虎耳朵甚靈,已將二人的低語聽得清清楚楚,他正在火頭上,一聽了這喪氣話直恨不得反手給那馮福至一記大耳刮子。

楊虎忍著氣向前走,想起馮福至的話,也不由暗暗心驚,自己山寨的兄弟那是沒話說,一定信得過的,可是這兩年招兵買馬、擴張甚速,收服的各處山寨很有一些是被他的武力所懾服,或迷於他真命天子的傳言,如果這消息傳出去……

如果暗囑這幾個兄弟隱瞞此事,那不是擺明了騙人,擺明了連自己也懷疑自己的命相了麽?綠林道上誰不知道大哥楊虎,是光明磊落的一條漢子,這話如何對他們說的出口?

楊虎一邊走,一邊暗暗琢磨著解決的辦法,走著走著,一個邪惡的念頭忽地掠過他的心頭,讓楊虎自己也暗暗一驚,他連忙擡起頭來,連想也不敢再去想。

……

一大早,楊淩和張永帶著二百親隨趕去代王府拜見,正德混在侍衛中怡然自得,以往去哪兒他都是正角,眾星捧月的言行舉止都要註意些帝王風範,如今一身輕松,望著路旁低矮的房屋,閑散經過的士卒,和趁著大年挑擔推車街頭叫賣的小販,顯得異常新奇。

縱是堂堂的九五至尊、天下共主,混在這些侍衛中,看來也就是一個尋常的侍衛,從外邊看過去,掃上一圈也未必有人能夠看出他有何不同。

代王府坐落在東大街上,坐北向南,共辟有四門:東曰東華門、西曰西華門、北曰後宰門、南曰端禮門。端禮門為王府的正門,王府四周圍有土夯磚砌的高大圍墻,使它成為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獨立大院,老百姓都稱之為“皇城”。

端禮門前一道十餘丈長高近三丈的巨大照壁,用孔雀藍、綠、正黃、中黃、淺黃、紫等色的琉璃拼砌出一座富麗堂皇的照壁,須彌座上平托九條琉璃壁龍。

壁身下部是青綠色的洶湧波濤,上部是藍色的雲霧和黃色流雲。巨龍之間以雲霧、流雲、波濤、山崖和水草相隔相聯,五彩斑斕,蔚然壯觀。

這九龍壁比京城皇宮的照壁還要大得多,皇十三子朱桂和燕王朱棣是同母所生,彼此關系在皇子中近了許多,兩人的王妃又都是徐達的女兒,關系更形親密,昔年建文帝削藩,先拿代王下手,把他囚禁了起來,燕王造反成功,才把他救出來。

後來刁蠻的代王妃進京見了京中照壁,回來後非要代王修一座比京城更大的,代王怕老婆,忙不疊應了,結果就出現了這座九龍壁。

楊淩和張永遞上拜帖,不一會兒王府總管帶著兩個小太監從裏邊迎出來,楊淩和張永忙下了馬,王府總管滿面春風地笑道:“王爺聽說兩位欽差大人到了,甚是喜歡,著奴婢前來相迎,兩位大人,請吧。”

楊淩和張永忙含笑應了,各帶了八名侍衛在代王府總管的陪同下步入王府。過承運門、承運殿,崇信門、存心殿、向西一拐來到銀安殿上,這是王府主殿。

地上的水磨青磚,一塊塊方方整整,磨磚對縫,平整如鏡。代王身著蟒龍袍笑吟吟地迎了下來,代王五十多歲,白面微須,矮矮胖胖的,但瞧起來人卻和氣得很。

雖說二人是欽差,但代王是皇族,原本不必這麽客氣,但這兩人是皇帝身邊最寵信的大臣,這一代的代王為人低調,可不願惹惱了他們。

大同雖因嚴冬和戰爭顯得蕭條許多,代王府裏卻是另一番景象,一殿一廳,一磚一柱,一花一木,皆具匠心,銀安殿上朱漆粉堊,雕梁畫棟,真是金碧輝煌,豪華尊貴之極。

二人是欽差,王爺先以臣禮叩拜,向皇上問安,二人昂然直立,代正德受了禮,然後再向代王叩拜,雙方好一通客套,這才分賓主落座。

寒暄良久,代王問道:“皇上請兩位大人赴大同勞軍,並巡視邊關戰事,不知二位何時召楊一清回城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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